鹿黍离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雨声淅沥。

雨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了，虽然时断时续，有时甚至能透过厚重的云彩看到几丝阳光，可毕竟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了。

上林苑中的排水还算运转正常，只有在一些边角积了水，朝歌城中许多地方的积水已经可以没到小腿了。

这让他有些不习惯。

塞外很少有这样缠绵不绝的雨，塞外的雨是干脆利落的，阴云密布，豆大的雨点打下来，然后天就放晴了，空气凉爽阳光明媚，再多的积水也会在一天之内在阳光的下蒸腾得一干二净。鹿黍离那时最期待的就是下雨天，期待雨水能洗净空气中的尘土，雨后的天空澄澈高远，目所能及的至远处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和无尽的天空。

而现在的朝歌只有无尽的阴云雨水，葛艾前几天洗完的衣服到现在还没有干透，被子也有些泛潮，怎么暖也暖不热，常常是睡到半夜脚尖就凉下去了。长久地在这样湿润的环境中，关节就像没有上油的轴承，运转起来变得生涩，让他的心情更是无端地低落了下去。

这时鹿黍离就会有些想家。

最初来到朝歌的时间，虽然人生地不熟，但一草一木都是新奇的，就连门前的竹丛，鹿黍离都是第一次见，更不用说朝歌乃群英荟萃之宝地，上林苑是更是皇家猎场，其中多少奇珍异宝。

再后来，新奇劲虽然过去了，但是和邱临风一道四处游玩，两人年纪相仿，志同道合，一起谈笑风生也是一桩赏心乐事，那时鹿黍离每日早出晚归，自以为故乡对自己也不过尔尔，自己约莫是不会有什么思乡之情了。

打脸总是来得很突然。

鹿黍离现在忽然很想家，起因是葛艾在无意中抱怨了一句朝歌潮湿的天气，这让鹿黍离忽然意识到，在他离家后，他院里的麻雀似乎就无人喂养了。

麻雀不会筑巢，也不是会迁徙的鸟类，每到冬日万籁俱寂的雪夜总会有麻雀冻死。鹿黍离可怜这些麻雀，时常会在窗檐撒些稻谷，或者修一些能供麻雀遮风的树屋，渐渐得，他院中聚集的麻雀总比别处多些，夏日的清晨，唤醒鹿黍离的不是葛艾，而是这些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。

还有刘月莹，虽然不是亲生的母亲，但是至少刘月莹也不曾虐待他，如果不是刘月莹，那么也不可能有葛艾陪伴他长大，仅凭这一点，他就应当感激刘月莹，更何况，教他识字的还是刘月莹，后来也是因为刘月莹的坚持，鹿敬之才送他去族学里念书。

一旦开始想念，思绪便不可控得蔓延开来，如同荒村中的藤曼，使原本坚固的房屋土崩瓦解。悄悄默许他开小灶的管家，多给他屋中一些木炭的老刘，还有最终帮葛艾疗伤的“老师”，离开的久了，原本面目可憎的人现在想来都有些亲切。

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回家过。

当商元只收到鹿黍离的来信时，他刚送陈守愚一行离京。

商元只脱下蓑衣斗笠，递给小包子，走到内室去换衣服，虽然已经穿戴了雨具，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得沾了水。如今正是万事开端，一切事务都等他定夺，在这紧要关头他绝不能病倒，因此在这些细节上他格外注意。

商元祗张开双臂，等着小包子替他除去身上的衣物，回想着方才的情形。

天空阴云密布，阴风萧萧，朝歌城前，将士们整装待发。

正在丧期，大军中每个士兵头上都扎了白色的布条，颇有些“满座衣冠胜雪”的意味，商元只心中隐隐觉得这有些不大吉利，然而规矩如此，不得不从，商元只也笑自己有些神神叨叨，优柔寡断。

陈守愚没有感受到商元祗的忧虑，一心想着经此一役让陈家彻底地清扫干净何家的余威，他满怀壮志，走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
“陛下，鹿公子来信。“小包子递上来一封信。

商元只接过信封撕开封口，展开来看，发现鹿黍离是想辞行回家。

在这个关口他想离开，虽然以商元祗对鹿黍离的了解，他是一个还算纯良的人，这让商元祗不愿意怀疑鹿黍离，但是如今的局势由不得商元祗不多想。

鹿黍离的作用，商桓曾亲口叮嘱过。

当年太祖对一同打天下的华族太多仁厚，虽然当年的老战友们没让太祖失望，可是随着时间流转，一代代的华族子弟渐渐忘记了，他们的祖先也曾在乡野。十九姓华族世家，渐渐飞扬跋扈起来，如芒刺在背，还不是一根，而是十九根，如果用修辞手法来描绘，这简直跟针灸一样，令天家寝食难安。

然而，华族虽然已然势大，但尚可相互牵制，故虽然难受，可还能忍。

除了鹿家。

鹿家据守塞北，塞北民风剽悍，良马如云，每到灾年，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试图南下掳掠，鹿家带领的部队便到了实战演练的时候了，可以说，鹿家代代都有满腹文韬武略的人物诞生，这与这恶劣的环境不无关联。

鹿家人原本对这恶劣的环境也是深恶痛绝，可不知从哪一代鹿家的先祖起，鹿家再也不请求回到中原，连带着每年供来的马匹也少了，鹿家也有很充分的理由：塞北乃蛮荒之地，要东西没有，要命一条。

谁敢要鹿家大功臣的脑袋呢？不仅不能要脑袋，还得嘉奖这种奉献精神呐！

当时的皇帝赶忙安慰鹿家人。

小老弟，不至于不至于，你穷我们都很理解，哪里能收你的礼物呢，我们还得帮衬着你一些，好让你继续镇守边关啊。

于是当时的皇帝不仅免了鹿家进贡，还将鹿家的家主封为镇北公，爵位世代相传，这是华族之中独一份工作待遇，以往只有天家血脉才会有封地。除此以外，考虑到塞北物力维艰，皇帝还御赐了粮食辎重，一路送出千里之外，从朝歌送到了塞北。

其实鹿家倒没有很缺物资，封地也不过名号，本来那样荒凉的土地也没什么好人烟，不过这次的小叛逆只是试探一下朝廷对于鹿家的了解。不试不知道，一试吓一跳，没想到朝廷对于鹿家竟然一无所知！

天高皇帝远，不反待如何！

大约就是从那时起，鹿家有了反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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