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灵枢回到朝歌的时候，商元祗终于得知了陈守愚的溃败。这消息不来自驿站传送的军文，而是纪灵枢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。

商元祗没有问纪灵枢的消息从何而来，也没有去想为何本该最为可靠的朝廷斥候没有传回任何消息，而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。

如果说这一场战败一定有一个罪魁祸首的话，那么商元祗认为这个称号非自己莫属。

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抵赖的理由。

陈守愚刚愎自用固然可恶，可是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，商元祗认同了陈家出征的请求，作为作出决定的人，他也与陈守愚同罪。

死去的数万大军，那不是一个数字，也不是一个个名字，那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。他们是谁的儿子？是谁的父亲？是谁的兄弟？又是谁的朋友？

离开家的时候，亲人们奔走相送，直到现在，家人还在等待儿子的归来，担忧在这场战争中孩子或许会留下残疾，而现在连这也成了奢望。

纪灵枢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。

安慰他么？商元祗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，更况且这本来就是他俩的失误。他恨自己平日里自以为国士无双，在这种大事上却无所作为，如果当时他能在朝堂上帮商元祗一同对抗门阀的施压，是不是这数万儿郎就不用去送死了。

因此纪灵枢悄悄地离开了御书房，留商元祗一个人冷静冷静。

回到朝歌时，纪灵枢首先就去了四芳斋，陈守愚兵败的消息就是从那里得来的。得知陈守愚兵败，他连竹翁欲言又止的样子都没去理会，快马加鞭就到了御书房。

果然，商元祗对此一无所知。

纪灵枢十分忧虑，一个王朝的生命燃烧到了最后往往就是这样，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，明明身子已经被截成了两段，对肢体已失去了控制，头脑却仍然以为自己可以挣扎着活下去。

大殷如今也是这样，朝歌的贵族仍沉醉在一片歌舞升平中，然而烽火狼烟正在不知不觉中蚕食着这个国家的版图。

人在沉睡中是闻不到火焰燃烧的焦臭的，当皮肤也感受到灼痛时，一切就太晚了。

想到这里，纪灵枢只觉得恐惧。

来到朝歌时他信心满满，自以为可以力挽狂澜，扶大厦于将倾，然而何闻道、陈守愚接连折戟让大殷的军事力量大打折扣，他这时才终于意识到，皇族与门阀同气连枝，这个王朝正是以门阀为触手，才得以控制整个帝国，想要通过使门阀内斗削弱华族的势力，这样鲁莽的行为也伤害到了这个帝国的根基。

叛军过了洛阳，朝歌近在咫尺，这就是决定大殷命运的时刻了。

想起竹翁欲言又止的神情，纪灵枢决定次日再到四芳斋去一趟，看看竹翁还有什么要交代的。

竹翁其人也很神秘，四芳斋乃是纪钧的产业，然而竹翁看起来却并不完全为纪钧所用，如竹翁这般人物，在江湖上却未有传闻，这也是一件奇事。

然而还不待纪灵枢去寻竹翁，竹翁自己倒先找上门来了。

秋日，白昼日渐缩短，夜色笼罩的时间多了起来。夜晚将至，纪灵枢坐在自己的房中，正在起草写给商元祗的奏折。

灯火如豆，灯光映照下，纪灵枢的字一笔一画写得很整齐。

“好字，文骨成焉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。

纪灵枢一惊，猛地回头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房中有人进入，这个人不简单！

“公子不必惊慌，来的是老朽。”来者摘下了兜帽，露出一张苍老的脸，嘴边的法令纹很深，这让他显得有些刻薄。一袭墨绿色的衣服，在橙黄的灯光下变成了褐色。

是竹翁。

竹翁的自明身份并没有减轻纪灵枢的警惕，竹翁实在是太神秘了，他身上有太多未知，纪灵枢甚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敌是友。

况且，竹翁究竟是怎么进来的？

不论如何，竹翁目前没有恶意，纪灵枢也需弄清竹翁的来意。

“竹先生怎么来了？”纪灵枢站起身来，替竹翁拖开纪灵枢座位对面的竹椅。

竹翁慢慢悠悠地坐了下来，竹椅的结构不如木椅结实，发出吱吱呀呀的抗议声。

“之前你着急忙慌地就离开了竹里馆，我还有很多话没和你说完，你贵人事重，老朽闲人一个，便亲自来走一趟了。”竹翁答得不急不缓。

“还请竹先生赐教。”纪灵枢很恭敬地请问道，竹翁别的不说，每次提供的消息还是很准确的，并且有的消息，连拥有整个暗卫机关的商元祗也闻所未闻。

说起情报搜集，竹翁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，竹翁的技术是别家望尘莫及的。

竹翁捋了捋胡子，用手指弹开无意中搓掉了的一根银须，“刚才咱们说到哪里了......哦，对，说到了陈守愚兵败。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那纪公子可知道陈将军的部队为何从始至终没有向朝歌求援？并且哪怕是在即将被叛军赶尽杀绝，也没有一个逃兵叛逃自谋生路？纪公子也知道，以陈守愚那不把百姓当人的作风，部下是不可能爱戴他，愿意为他效死的。”竹翁引导着纪灵枢思考。

“确实如此。但是这是怎么做到的呢？”纪灵枢不解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，叛军可以包围陈守愚所在的洛阳城，可是洛阳城在被包围的过程中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燃起狼烟，告诫附近的城镇。

难道是因为叛军攻下洛阳太过迅速，导致陈守愚没有燃起狼烟的机会？

不可能的，洛阳城中数十万居民，叛军进城一定会有巷战，少说也得有一两个时辰的时间，足够点狼烟的了。

再说逃兵，每一支部队，即便军规再严，也会有逃兵，这是人类避死求生的本能，怎么会没有任何人传来消息呢？

正在纪灵枢沉思时，竹翁突然挂着一脸坏笑问他，“你想知道为什么吗？”

纪灵枢浑身一震，不是因为竹翁知道真相这件事太过震撼，而是因为竹翁的笑容太过猥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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