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盏茶的时间里,有十几人先后离席而去。
待一切尘埃落定,孙幼微单手拿起酒樽,从御座上缓缓走下。
“不羡黄金罍,不羡白玉杯……”
女帝的声调平缓而低沉。
“不羡朝入省,不羡暮入台……
“千羡万羡西江水,曾向竟陵城下来。”
她笑了一声,“为这竟陵城下西江水,朕与诸君同饮。”
众人也一同端起了杯盏,正要饮时,却见孙幼微将酒樽倒悬。
一整杯清亮的酒水,就这么缓缓洒落在地。
徐大酉望着这一幕,又想起方才陈明的叮咛。他毕竟宦海沉浮数十载,就是再愚钝,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过来。
方才起身向太尉府而去的十几人,不正是今夜追逐太尉而去的西江水么?
而陛下这一杯洒尘之酒……
徐大酉打了个寒战,只觉得手足一阵棉软。
“人世间的缘分,确实妙不可言……朕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邵氏,她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,往后四十余年,她一直是朕不可或缺的臣属,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友人。朕与她的情谊,亦是一期一会……朕,会永远记得。”
孙幼微言毕,最后一滴琼浆落地。
朝臣们若有所思,也如孙幼微一般,覆手将杯中酒洒落。
孙幼微折返回御座,“好了……今夜良辰美景,诸君都不要忧愁。”
她抬起右手,远处的丝竹管弦又奏起舒缓悠扬的乐声,所有人都低下了头,没有一人敢出声应和。
岑灵雎望着此刻如同被霜打过的众人,心中不解,但她立刻向前一步,“儿臣谨遵教诲!”
此言一出,朝臣们才发出一声低沉而和缓的“……谨遵陛下教诲。”
孙幼微望着岑灵雎年轻的脸庞,笑道,“灵雎今年……十七了吧?”
“是。”
“你给朕献来的螺钿宝席,朕很喜欢。”孙幼微缓缓笑道,“可是红垆缥醪已经赐给了镇国公,朕还能赐给你什么呢……灵雎想要什么?”
岑灵雎怔了怔,她抬眸望向孙幼微,“儿臣……”
孙幼微用期许的目光等候着她继续说下去。
然而岑灵雎的脸却微微发红,她垂下目光,磕磕绊绊地道,“儿臣……儿臣只愿陛下能身体康泰——”
“好了。”孙幼微径直开口打断了岑灵雎的话,“朕知道你开不了这个口,朕来替你开口……殷时韫。”
众人的目光霎时转向殷太师一家的坐席。
殷时韫正一人喝着酒,听见孙幼微的点名,他手中的酒壶停在空中,更有些意外地抬眸望向御座。
“臣在。”
“你来。”
殷时韫有些迟疑地走到御座之前,而后俯身而跪。
“朕问你,你觉得持盈郡君,如何?”
群臣一时都领悟过来,这一句“如何”虽然没有道明究竟是问哪里如何,但意味已经足够明显——看起来,陛下今晚是要给郡君赐婚了。
“郡君很好。”殷时韫淡然答道。
岑灵雎轻轻呼了口气,她几乎不能去看殷时韫的眼睛。
“哦?”孙幼微看向他,“怎么好?”
“郡君为人率直,待人坦诚,有不输男子的英豪气概。”
孙幼微笑了一声,“灵雎率直坦诚是真的,但她秉性未驯也是真的,或许来日方长,她也终有收敛的一天吧。”
岑灵雎的脸上显出几分局促。
“殷时韫,朕问你,”孙幼微笑着道,“今日,朕若是将持盈郡君许配给你,你能否能替朕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?”
任谁也想不到,前脚太尉的死讯传来,后脚孙幼微便开始赐婚。
不远处的李氏和殷夫人都一口气提了上来——两位母亲都还未能从先前的大起大落中缓过神,只是不约而同地攥紧了衣袖。
李氏怎么也没想到,今日陛下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给殷时韫赐婚,她心中又是惊惧,又是不舍。
想想嫣儿和殷时韫的缘分,竟是真的要断在这里了,李氏鼻子一酸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天命如何能违!
况且还是在今晚这样波诡云谲的境况里……
冯小七的目光越过人群,看向了姐姐冯嫣。
冯嫣面色如常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只是目光久久落在食案前的空地上,既不看殷时韫,也不瞧任何人。
孙幼微等了许久,但殷时韫却始终没有回答,她眉头微皱,声音低沉了几分,“殷大人,回话。”
殷时韫叹了口气,他俯身叩首,“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霎时间,冯嫣抬眸,向殷时韫望去。
殷时韫也直起了背,“……臣无论如何都不会迎娶郡君,恳请陛下为郡君另选良配。”
死一般的沉寂。
一旁殷夫人额角已吓出了冷汗,她脸色惨白,低低喊了一声,“时……时韫!”
“为什么?”孙幼微脸上的温存退去,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冰冷无情,“告诉朕……理由。”
殷时韫深吸一口气,片刻沉默之后,他竟是笑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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