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便是历经了半生的风雨,即便他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个喝醉的市井无赖,冯嫣仍然能看见贺夔身上,一些与生俱来的气质。
与狄扬身上的温和恣意不同,贺夔的身上带着天然的刺——它们往往意味着冷漠疏离、桀骜不驯,但又有着无可比拟的凛冽和澄澈。
大概,有时候人性情中最为内核的部分,是压不折摧不毁的。越是打磨,就越显露出它本真的模样。
贺夔扫了一眼魏行贞,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,伸出食指挠了挠已经半秃的脑袋。
他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,几乎撑不起一个盘起的发髻,后脑勺的发簪随着他挠头的动作起起伏伏,摇摇欲坠。
贺夔动作散漫地往屋里走,他打了个嗝,吐出一口腹中沤了半宿的臭气,然后随手拿起近旁一杯盛了凉水的杯盏,走到附近的茶几旁,以指沾水,书写起来。
狄扬叹了一声,“贺公不能说话。当年陛下将他流放至蜀地,途中有人用药毁了他的嗓子。
“边陲之地,百姓中没有几个识字的,我想大概是有人怕贺公西行途中把自己的故事说出去,污了圣名。”
冯嫣静听。
也是,贺公身边能识字辨文的,大概也知道他身上的事有多危险,也自然就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。
说话间,贺夔那边已经写完了字。
他拍拍桌子,示意魏行贞去看。
冯魏狄三人同时上前,只见桌上写着:
「魏大人竟能如此懂得老夫的心思,莫非也死过老婆?」
狄扬颦眉,他立即挥袖拭去桌上的水渍,带着几分歉意看向魏行贞与冯嫣。
“两位勿要见怪,贺公……放浪惯了。”
冯嫣倒是不恼,只是“放浪惯了”这种话从狄扬嘴里说出来,不免有些滑稽。
不过,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魏行贞的一侧,她觉得魏行贞的表情有些微妙。
“贺公既然醒了,就去吃饭吧。”魏行贞轻声道,“我下午还要去一趟官署,之后的事情,等我晚上回来,我们再一起商量。”
“好。”狄扬连连点头,“你们也快些去歇息吧。”
……
返回小楼的路上,魏行贞怀中抱着琴,与冯嫣一路无言地同行。
魏行贞等着冯嫣开口,他知道冯嫣一定有许多的话要问他。
但冯嫣从离开客舍之后便一言不发,她面色如常地在夏日的热风里慢慢往前走,神情温和平静。
在将要踏入小楼的时候,冯嫣的步子越来越慢,最后停在了门前的栳樟下头。
“有句话,我想问问魏大人。”
魏行贞也旋即停了下来,“你说。”
树荫下,冯嫣沉眸而立。
风把他们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,如同波涛,涛声中蝉鸣聒噪不已,冯嫣转过身,望向魏行贞的眼睛。
“魏大人是不是……有什么难以达成的愿望?”
魏行贞怔了一下。
这个问题瞬间让他觉得心口有些沉闷,他以为冯嫣会问夏至无影或是让她获得安宁的秘密,然而她没有。
魏行贞几度张口,又陷入沉默。
眼前的冯嫣和记忆中冯嫣好像达成了某种重合。
他望着他,并且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些好奇,一些试探,还有一些熟悉的温柔——尽管那是带着客套和生疏意味的、对待陌生人的温柔。
一种复杂的心绪突然间涌上他的心头,让他有种强烈的、想要谈及往昔一切的冲动。
关于我,关于我们。
无数的心事倾泻而下,反而让人无从开口。
一阵风在此刻拨乱了冯嫣的头发,魏行贞缓缓抬手,似是想要将冯嫣的乱发挽到耳后,但冯嫣几乎立刻侧开脸颊,避开了他的手。
魏行贞一下清醒过来。
冯嫣望着他,目光里多了几分戒备,“魏大人为什么不说话?”
魏行贞收回了手。
他低声答了一句,“是啊,我有。”
“这个愿望,也和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一样,是一件不可说的事吗?”
魏行贞望着妻子的眼睛,摇了摇头,“当然不是,只是现在还不到说时候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现在,它们还无关紧要。”
冯嫣忍不住笑了一声,魏行贞的话就像是一个蹩脚的哑谜,但今日,她偏偏就是有兴趣和他把这个哑谜继续打下去。
冯嫣抬眸:“那在大人眼中,现下什么最有关紧要?”
魏行贞轻声道:“阿嫣过得开不开心,最有关紧要。”
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情话让冯嫣有些猝不及防。
她双颊微红,可与其说是羞怯,倒不如说是微恼——每一次,几乎是每一次,当她认真问话,以为魏行贞会同样认真回答的时候,他总是信手拈来地拿这些莫名其妙的款款深情来搪塞。
想到这里,冯嫣一时迟疑——哦,这难道就是他在暖熏阁练出来的本事吗。
她移开目光,“那今日的事,我与魏大人做个交易吧。”
“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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