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为什么办不到?”瑕盈平静地问道。
夹谷衡没有回答,倒不如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。他被这些生生死死的问题抓在了手心里,除了去求索、去思考,再没有第二种选择。
见夹谷衡不说话,瑕盈又道,“虹和我说,你们两个月前就从金陵动了身,但你一路拖延,非要跟随着书商的队伍慢慢西行……是这样吗?”
“是。”
“为什么。”
“虽然……这些人并不认识我,但在芥子园的三年,我也算和他们朝夕相处,我想既然他们也要来洛阳,我不如送他们最后一程。”
“但你却在洛阳城外杀了他们。”
夹谷衡点了点头。
“……为什么?”瑕盈问。
夹谷衡沉默了片刻。
他静静地望着不远处桌案上的熏香,燃尽的香灰仍以先前的姿势接在香柱上,一条暗红色的线在中端慢慢燃烧,慢慢下移。
夹谷衡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明灭的燃线,一点一点地想着先前氤氲在心中的想法。
“……因为,我不明白。
“我原本以为,他们运送雕版的路途也会险象环生,会有山匪,有妖邪……但没有。”
夹谷衡皱起眉,“中土的妖物早就知道要避开人经常出没的地方,官道上一路都有驿站和巡卫……即便遇上什么麻烦也能很快解决。
“从金陵到洛阳,像他们那样慢慢行进要走上两个多月,等到了洛阳,歇上半个月,再折返回金陵,又是两个多月——这一趟往返,半年就过去了。
“这半年他们做了什么事呢——运着一批根本没有人抢夺的货物,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,然后原路折返。”
夹谷衡抬头望着天顶。
“我想着这件事,想了很久,突然就觉得这些人很可怜。他们虽然是人,但却像驴子骡马一样活着——可明明已经像驴子、骡马一样活着了,却毫不自知……这么想着,想着,这些人在我心里的面目,就变得一日比一日可憎。
“昨天夜里,我坐在树上,听着他们在篝火前聊天。他们商量着等进了洛阳要如何玩乐,我就是那时起了杀意——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,但我……确实那么做了。”
瑕盈的目光陷入些微沉思。
“我给先生带来什么麻烦了吗?”夹谷衡问道。
瑕盈摇了摇头,半晌,他轻叹一声,“你从前拿姓名来问我涵义的时候,我从来不和你讲深,你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”夹谷衡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声,“那时总是拿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麻烦您——”
“倒不是因为麻烦……当时不能和解释的理由,恰好就是我不能解释的原因。”瑕盈低声道,“不过现在看来,还是只能和你好好谈一谈。”
夹谷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。
瑕盈望着夹谷衡的眼睛,“喜欢刨根问底的性情,放在人身上没什么大碍,放在妖怪——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大妖身上,却是一剂毒药。”
夹谷衡觉得不解。
瑕盈的目光越过他,“人活一世,不过数十载而已。更何况为了御寒果腹,他们还要终日劳作,能分出的心就更少。不像你,一旦想起某个问题来整个人都要钻进去。
“人的寿元短暂,一生能做成一件事,就能成为他们的凭依——下至乐师、匠人、名伶、医者、僧道,上至帝王、文士、官吏……无一不是如此。有一技之长伴身,再寻三五挚友,在俗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寂寞。”
“你呢?”瑕盈忽然收回目光,“你不是喜欢群居的妖怪,又活得这样久,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凭依?”
夹谷衡怔了一下。
这些问题……他从前竟从来没有想过。
“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,可世上无聊的事情多得很,在这里耗上一些时日,在那里也耗上一些时日,日子也就过去了;
“有些人想了一辈子也想不通透,虽然痛苦,虽然折磨,但死期一过,痛苦也就有了终结。
“可你要怎么办?”瑕盈望着他,“要是‘死’一直不来找你,你要去找死吗?”
“我……”
夹谷衡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。
他先前确实隐隐有些这样的直觉,只是一直不能像瑕盈这样完整地把话给说出来。
——没错,他确实一直在找死。
他能够意识到“死”之于“人”既是解脱又是诅咒,但却始终看不清“死”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关系。
他学着人的样子,将刀枪剑戟插进自己的身体,那确实让他感到一阵剧痛,却不能杀死他。
唯一能够让他产生濒死之感的,便是每次沉入哲思时引发的疼痛——然而疼到不能忍受的时候,他整个人就会昏厥过去,思索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下来。
那究竟怎样才能真正体会到死亡的感觉呢,他不明白,于是每次杀人之前,他都要先问对方一句“你怕死吗”。
他期待有人能在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刻体会到一些新知——那或许也能够解救自己的倒悬之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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