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间远离咸阳宫阙繁华、陈设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乡野茅舍内，一场超越了具体政务、直指治国安邦根本理念的深谈，正悄然进行。空气中弥漫着粗茶的微涩清香与油灯燃烧的淡淡烟味，取代了宫廷中惯有的龙涎香。随着交谈的深入，一种久违的、纯粹而温暖的情愫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，在年轻的皇帝扶苏与退隐的帝师李斯之间，悄然弥漫、无声流淌开来。那平日里森严分明、不容逾越的君臣界限，在这一刻，仿佛被这宁静而充满智慧的氛围所融化，变得模糊而柔和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“恍然昔日师生情”的自然回归，温暖、真挚，不带丝毫功利色彩。

这种跨越了地位与时间的情感回流，首先体现在两人交谈姿态与神情的微妙而自然的转变上。

谈话伊始，扶苏虽心怀诚意，但言谈举止间，仍不自觉地带着身为帝王的矜持与威仪。他端坐在那张简陋的木凳上，腰背挺直，措辞谨慎，开口时仍习惯性地带着“朕”的自称，提出的问题也多从国家大局出发，带着君主咨询重臣的正式感。

然而，随着李斯那平和舒缓、却蕴含着数十年宦海沉浮与深刻洞察力的话语娓娓道来，扶苏紧绷的心弦在不自觉中渐渐松弛下来。李斯的分析，并非引经据典的枯燥说教，而是将抽象的治国之道，巧妙地融入对眼前田园景致、农事稼穑、乃至溪流山石的生动比喻之中。他谈“无为而治”，并非空谈老庄玄理，而是指着窗外在夕阳下悠然归圈的鸡鸭，说这便是顺其自然；他论“与民休息”，也非泛泛而谈，而是细数今春雨水是否应时，秋来田亩收成几何，言语间充满了对寻常百姓生计的真切关怀。

听着这些深入浅出、贴近地气的阐释，扶苏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。那属于帝王权衡利弊的审视光芒渐渐淡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学子聆听师长解惑般的专注与明亮。他提问的方式，不知不觉地从“朕于某事有所疑虑”，变成了更贴近本心的“学生于此节仍感困惑，还请仲父详解”；他身体微微前倾，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垂询，而是带着求知若渴的贴近。当李斯用溪水奔流比喻政策推行需因势利导时，扶苏眼中闪烁的是真正领悟后的豁然开朗，而非对臣子机辩的暗暗衡量。

而李斯，也在这全然信任、充满求知欲的氛围中，暂时卸下了“退隐老臣”的全部心理负担与顾忌。

他看着扶苏那专注倾听、时而因困惑而微微蹙起、时而又因有所得而目光闪亮的年轻面庞，与记忆中那个在咸阳宫偏殿书斋里，对儒家仁政理想充满热忱向往、却又因现实复杂而时常感到迷茫、向他急切求教的年轻公子形象，渐渐完美地重叠在一起。岁月虽改变了容颜与身份，但那眼神中的赤诚与对知识的尊重，却一如往昔。

这使得李斯解说的语气，也不再是昔日朝堂奏对时那般字斟句酌、严谨乃至刻板，而是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师长特有的耐心、细致与引导的意味。他会因为扶苏的一个巧妙联想或举一反三而微微颔首，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笑意；也会敏锐地察觉到扶苏对某个概念可能存在理解上的偏差，于是不厌其烦地引述更多事例，从不同角度加以厘清，务求使其透彻理解。那种将自身毕生所学、所悟、所经历的经验教训，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的责任感与由衷的欣慰感，仿佛穿越了漫长的离别与纷争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，温暖了他那颗早已沉寂如古井的心。

“仲父，”扶苏忽然提及一件遥远的往事，语气中带着追忆的温情，“不知您可还记得，当年学生初读《韩非子·五蠹》篇，对其‘儒以文乱法，侠以武犯禁’之论，心中颇感不解，甚至有些抵触。是仲父您，当时并未直接驳斥学生的浅见，而是耐心地为学生剖析春秋战国数百年间，列国纷争、礼崩乐坏之局势，阐明法家思想于那般大争之世，欲要求存图强、集中力量、富国强兵的不得已与必要性，使学生豁然开朗，始知治国之道，需因时制宜，权衡利弊，不可拘泥于一家一说，更不可脱离时势空谈理想。”

李斯闻言，略显浑浊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真切追忆之色，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温和而复杂的笑意，仿佛透过时光，看到了那个在书堆前与自己争得面红耳赤的倔强少年。“陛下真是好记性。是啊，那时陛下年少气盛，心怀仁念，坚持认为‘仁政’乃治国之根本，以为法家之术过于严苛，近乎酷吏。还与老臣激烈辩论数次，引经据典，不肯轻易信服。” 他想起了那个身上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芒、甚至有些固执和纯真的年轻公子，与眼前这位已然懂得兼容并蓄、灵活运用各种治国理念的成熟君主，虽判若两人，但其内核的仁厚本性、求是精神与正直品格，却历经风雨，未曾改变，反而愈发坚实。

“是啊，”扶苏也笑了起来，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对年少时单纯与执拗的自嘲，更有着对过往时光的深切怀念，“如今亲身处理政务多年，历经诸多棘手难题，再回想起来，方知当时确是见识浅薄，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，未能体察仲父话语中的深意与无奈。若非仲父当年不厌其烦，多方引导，以史为鉴，以事明理，学生恐难有今日之些许认知。许多道理，确是直至亲身经历，方知仲父当年教诲之用心良苦与真知灼见。” 这番话语，没有丝毫帝王的虚饰，充满了对李斯当年悉心教导的由衷感激与深刻认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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