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舍内,油灯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笼罩着相对而坐的师生二人。空气中弥漫着粗茶的清香与旧书卷特有的墨香,混合着窗外飘入的泥土与草木气息,营造出一种远离庙堂喧嚣、纯粹而安宁的氛围。然而,这份温馨的“昔日师生情”氛围,并未让年轻的皇帝扶苏沉溺其中,忘却此行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目的。作为一位勤于政事、且内心深处怀有强烈责任感的君主,他的内心积攒了太多在实际治理庞大帝国的过程中遇到的、难以在朝堂之上与那些或心怀鬼胎、或固守成见、或明哲保身的群臣深入探讨的困惑与挣扎。而眼前这位经验无比丰富、智慧深邃如海、且已彻底脱离权力漩涡、无任何利益牵绊的“仲父”李斯,无疑是他倾诉内心疑虑、寻求真知灼见的最佳对象。
于是,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,扶苏轻轻放下茶杯,神色变得庄重而诚恳,终于开始了此行真正的核心——“帝请教治国之惑”。
他的第一个困惑,直指帝国庞大官僚机器运转的核心矛盾,关乎中央集权与地方效能、律令威严与官吏活力的艰难平衡。他微微前倾身体,坦诚地诉说着亲政以来的切身感受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寻求突破的渴望:
“仲父,朕自登基以来,夙兴夜寐,不敢有丝毫懈怠,一心推行您与先帝奠定的仁政之基,宽省刑狱,轻徭薄赋,力求与民休息。朝中诸公,如蒙毅、冯劫等,亦多为忠心体国、才干出众之士,朕心甚慰。然……有时朕深觉无奈,许多深思熟虑、旨在利国惠民的良法美意,自中枢颁布,诏书煌煌,一旦传至各郡县,其效往往大打折扣,犹如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鲁缟。或因地方官吏理解偏差、执行不力,阳奉阴违;或因各地情势千差万别,难以用同一把尺子衡量,以致良法在某些地方反而成为扰民之政。”
他顿了顿,眉头微蹙,继续道出更深层的两难:“朕若为此加强督察,效仿先帝早年,设绣衣直指,严惩渎职懈怠之吏,又恐……重蹈先帝晚年吏治过于严苛之覆辙。使得百官终日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唯恐因小过获罪,遇事但求无过,不求有功,层层推诿,失了主动任事之心。这‘宽’与‘严’之间,‘放权’与‘收权’之度,究竟该如何把握,方能恰到好处?如何既能确保朝廷威令畅通无阻,政令如臂使指,又不至扼杀地方官吏的活力与创造性,使他们敢于因地制宜,勇于任事?”
这个问题,可谓切中帝国治理的肯綮,道出了所有有志于有所作为的君主都会面临的核心难题。李斯静静地听着,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,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柏木案几上轻轻划动,仿佛在勾勒无形的帝国版图。他并未急于给出一个现成的、具体的答案,而是如同一位引导弟子思考的导师,缓缓开口,将问题引向更深的层面:
“陛下此问,可谓切中帝国万千机枢之要害。昔年商君变法,立木取信,其核心在于‘法令必行’,树立朝廷绝对权威。然,法令之行,除其本身需公正严明、顺应时势外,亦需深切考量‘执行之人’的能力、品性与处境,以及‘施行之地’的千差万别。如同高明治病的良医,需先望闻问切,查明病根,是律令本身不合时宜,脱离实际?是执行官吏能力不济,无法领会朝廷深意?是其私心作祟,阳奉阴违?还是各地民情、地理、经济差异巨大,难以一概而论?需辨明症结所在,方能对症下药,而非一味加重药剂。”
他话锋微转,触及平衡之道:“至于宽严之度,收放之衡,本非一成不变之死法。老臣以为,或可在明晰的律令框架之内,予地方确有才干、忠心可靠的能吏一定‘便宜行事’之权,责其以最终治理之‘实效’为导向,而非刻板遵循条文。同时,强化监察体系,其目的不应仅仅是寻弊惩处,更重在‘纠偏导正’,考察地方官吏是否真正领会朝廷政令之‘本意’与‘精神’,是否做到‘因地制宜’,将好事办好。核心关键在于,需使天下百官明晓,陛下所求者,非是刻板遵循字句,乃是‘为国为民’之最终实效。此导向一旦深入人心,则宽严之尺度,收放之分寸,各级官吏自会在此原则下,用心揣摩,谨慎把握。”
扶苏凝神静听,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,眼中闪过明悟之色,缓缓点头:“仲父之意,朕明白了。治大国如烹小鲜,火候拿捏,存乎一心。关键在于建立清晰的规则和明确的导向,而非事无巨细的干预。是朕有时过于心急了。”
接着,扶苏又提出了第二个让他隐隐忧虑的问题,关乎人才选用与朝堂之上初现端倪的党争苗头。“科举与荐举并行之制,确为良法,使更多寒门才俊得以脱颖而出,为国效力。然,朕近来察觉,朝堂之上,渐有以地域同乡、师承门第、或政见相近而隐隐聚合,相互呼应之迹象。虽目下尚未成气候,彼此攻讦亦不显,然朕心深处,实感忧虑。历朝历代,党争之祸,足以败坏朝纲,倾覆社稷。若放任不管,恐尾大不掉;若强行压制,一概斥为结党,又恐堵塞言路,寒了天下士人之心,使忠贞之士亦不敢相交。仲父当年位居中枢,历经风雨,是如何看待与处置此类苗头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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