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徽三年的长安,暮春的夜晚已带了些许暖意。一轮清冷的满月高悬天际,将银辉洒在崇仁坊鳞次栉比的屋瓦上,也透过雕花木窗,静静地铺满了裴府书房的地面。书房内,烛火通明,却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。
裴清澜端坐在书案前,面前摊开的并非闺阁女儿常读的诗词女戒,而是一卷边角磨损、墨迹深浅不一的《水经注》残卷。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关于汴水疏浚工程的艰涩论述,眉头微蹙,专注的神情在烛光映照下,显得格外沉静。案角,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,和几页她写满批注与疑问的薛涛笺。
她是当朝御史中丞裴琰的独女,自幼聪慧,不喜针黹女红,却对经史子集、乃至被士大夫视为“杂学”的河工水利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。这本《水经注》残卷,是她费尽心思才从一位致仕的老河官后人处求得,其中一些关于前朝治水得失的记载,在她看来,远比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更有意味。
然而,这份专注被门外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打断。贴身侍女云袖悄无声息地进来,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急:“小姐,前院……前院出事了。老爷……老爷被宫中来的内侍带走了!”
裴清澜执笔的手猛地一顿,一滴浓墨落在笺上,迅速晕开成一团模糊的阴影。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。父亲裴琰性情刚直,近日因弹劾权贵侵占永济渠沿岸良田、致使河道淤塞一事,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。此刻深夜被带入宫中,凶多吉少。
“可知所为何事?”她强迫自己冷静,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颤抖。
云袖摇头,低声道:“只听前头的小厮说,来的内侍面色不善,说是陛下急召……奴婢隐约听到‘永济渠’、‘决堤’几个字……”
永济渠决堤?裴清澜的瞳孔微缩。那是沟通南北漕运的关键水道,若真在此时决堤,不仅漕运中断,更将淹没下游万千良田,生灵涂炭。而父亲近日弹劾的正是负责永济渠修缮的工部侍郎李贽玩忽职守、中饱私囊……时机如此巧合,令人心惊。
她立刻意识到,这绝非简单的工程事故,更可能是一场针对父亲的、精心策划的政治构陷!李贽背后站着的是权势熏天的国舅爷,父亲此举,无疑是触动了巨大的利益网络。如今“决堤”事发,他们正好可以将所有罪责推到坚持揭露弊端的父亲头上,斥其“妄言惑众,扰乱工程,以致河防失修”!
书房内空气凝滞,窗外月色依旧清明,却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。裴清澜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庭院中月光下摇曳的竹影。父亲一生清廉,若蒙此不白之冤,轻则丢官罢职,重则……她不敢再想下去。等待?寄希望于君王的明察?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,尤其是在深夜被匆匆带走的情况下,等待往往意味着坐以待毙。
不能坐以待毙!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从心底升起。她转身,目光落在书案那卷《水经注》上,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——父亲弹劾李贽的证据,多集中于田亩侵占与贪墨,对于河工技术层面的具体疏漏,因非其专长,所言较为笼统。而李贽等人,很可能正是在这技术细节上做了手脚,并利用“天灾”掩盖“人祸”!
若要救父,必须找到李贽在永济渠工程中确凿的技术纰漏证据,证明决堤乃人祸而非父亲“妄言”所致!而这,恰恰是她平日浸淫的那些“杂学”可能派上用场的地方。
“云袖,”裴清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立刻悄悄去找崔伯,让他速去永济渠上游的堰口查看,特别是父亲曾提及的那几处险工段,留意堤坝新旧石材的接合、夯土是否坚实、泄洪道有无异常堵塞……记住,要快,要隐秘!”崔伯是裴府的老家臣,年轻时曾参与过河工,对水利颇为熟悉。
云袖虽不明所以,但见小姐神色凝重,不敢多问,连忙应声而去。
裴清澜则回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,凭借记忆和《水经注》中的图样,开始快速勾勒永济渠相关河段的地形图与工程示意图。她需要判断,如果李贽要动手脚,最可能在何处?哪些环节的疏漏最能导致致命后果?月光透过窗棂,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,与摇曳的烛光交织,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而坚定的光辉。
时间在寂静中飞速流逝。裴清澜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她的大脑飞速运转,将平日所学的零散知识拼凑、推演……终于,她的笔尖在一处名为“老鸦嘴”的急弯险工处重重圈点——这里水流湍急,堤基易受冲刷,若在此处使用劣质材料或简化工艺,一旦汛期水量稍涨,极易出险!而据父亲零散提及,李贽负责的工程,似乎对“老鸦嘴”一带异常“节省”……
天将破晓,云袖带着一身露水和疲惫的崔伯匆匆返回。崔伯带来的消息印证了裴清澜的猜测:“小姐所料不差!老鸦嘴那段新堤,外面看着齐整,里头用的却是旧河工废料,夯土松散,与旧堤接合处更是草率!如今水位虽未大涨,但堤脚已被淘空小半,险象环生!若非小老儿仔细,根本发现不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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