滨海小城栖风镇,入秋后,风便多了起来。它从海的方向来,掠过灯塔,卷过沙滩,闯入这座安静的小镇,在巷弄间穿梭,摇动着老房子窗棂上悬挂的风铃,发出零星又清冷的声响。
顾佳期提着简单的行李,站在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前。墙皮有些斑驳,露出里面砖红的底色,木门的漆色也暗淡了,唯有门楣上悬着一只铜制的风向仪,被风吹动,发出极轻微的、规律的“吱呀”声。这里是外婆留下的老宅。母亲忙于照料国外生意,便将收拾老宅遗物的事情,交给了刚刚结束一段冗长乏味工作、正需要放空的她。
钥匙插入锁孔,转动,带着沉重岁月的涩感。门开的一瞬,一股混合着旧木、尘灰和一丝若有若无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,并不难闻,只是充满了时光停滞的味道。
老宅内部时光凝滞。老式的家具,罩着白布,如同沉默的幽灵。阳光从蒙尘的玻璃窗透进来,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,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缓慢飞舞。顾佳期叹了口气,认命地开始收拾。
工作琐碎而耗时。她清理了厨房过期的调料,整理了书房里受潮发黄的书册,将衣柜里外婆的旧衣物一件件取出,叠好,准备捐赠。在这个过程中,她发现了许多承载着过往的小物件:一张褪色的海边合影,上面的外婆年轻明媚,依偎在一个笑容爽朗的男人肩头;一沓用红丝带仔细捆好的信件;一枚光滑的贝壳,上面用钢笔写着极小的日期“1965.夏”;还有一小盒各色各样的老式纽扣。
最让她感兴趣的,是阁楼角落里一个老旧的桐木箱子。箱子上没有锁,却卡得很紧。她费了些力气才打开。里面并非金银珠宝,而是更多的记忆碎片:一本纸张脆硬的日记簿,几件手工精巧的婴儿小衣,一把磨损严重的木柄刻刀,还有——一只构造略显奇特的老旧风筝骨架,似乎还未完成,只用细绳和竹篾扎出了大致的云燕形状,薄薄的丝绢蒙面只糊了一半,颜色褪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色泽,但燕尾的设计却异常灵动飘逸。
她拿起那本日记簿,轻轻翻开。扉页上,是外婆娟秀的字迹:“风之忆”。里面的文字,断断续续,记录着一些心情碎片,大多与风有关。
“今日风大,带来了远方的气息,不知他所在的船,是否平安?”
“雨后的风有泥土的味道,他说过,这种风最适合放那只‘云中燕’…”
“又做了那个关于风筝的梦,线断了,它一直飞,一直飞,飞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…”
“听见风声,总觉得他在敲门。”
日记里提到的“他”,频率极高,情感复杂,有思念,有担忧,有怨怼,最终都化为了长久的沉默。顾佳期的心被轻轻触动。她只知道外婆晚年独居,从未听母亲详细提过外公的事,仿佛那是一个被刻意模糊和淡化的影子。
她拿起那只未完成的风筝骨架,指尖拂过光滑的竹篾。外婆似乎一直想完成它,却终究未能如愿。
接下来的几天,栖风镇的风似乎格外眷顾这栋老宅,总在夜间敲打着窗户。顾佳期在梦里,开始听到一些模糊的片段:海浪声,年轻男女的笑声,以及风筝线在风中绷紧的嗡鸣……她甚至能隐约感受到一种炽热的情感,如同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火焰。
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。她想要完成这只风筝。
她凭着日记里零星的描述和那只半成品骨架,开始尝试。她跑去镇上仅存的一家老文具店,买来了韧性好的绵纸和透明的粘合剂,又对照着网上搜来的传统风筝制作教程,小心翼翼地裁剪、糊裱。调色时,她根据日记里一句“他最爱海天一色时的那抹青蓝”,调制出了独特的颜色。
过程笨拙而缓慢。她的手更适合敲键盘,而非摆弄这些精细的手工。胶水沾满了手指,绵纸被不小心戳破了好几次,但她却奇异地沉浸其中,仿佛透过这个过程,能触摸到外婆当年的心跳。
镇上的老人偶尔看到她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忙活,会投来好奇的目光。一位姓陈的老奶奶,颤巍巍地走过来,端详了半天那只逐渐成型、青蓝色羽翼栩栩如生的云燕风筝,眼眶忽然有些湿润:“这…这像是阿芸的手艺…她当年扎的‘云中燕’,是镇上飞得最高最稳的…”
从陈奶奶和其他几位老人的零星话语中,一个尘封的故事逐渐拼凑起来:外婆年轻时,与一位外乡来的造船厂青年工程师相爱。他热爱海洋与风,教会了沉默的外婆做风筝,两人曾一起在沙滩上放飞最大的“云中燕”,风筝线仿佛要融入蓝天。后来,特殊年代,工程师因故被调往遥远北方的船厂,音信渐稀,最终彻底失去了联系。外婆等了一年又一年,从希望到失望,最终将所有的思念与未尽的情感,都封存了起来,包括那只未能一起放飞的、最后的“云中燕”。
顾佳期听着,心口闷闷地疼。她更加用心地对待手中的风筝,仿佛在完成一场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告别与慰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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