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秋月的布鞋踩在露水浸透的山道上,发出噗噗的轻响。背篓里的草药书硌着腰侧,像块生了锈的铁,冷不丁就冒出点扎人的棱角。她不敢回头,却能听见大山的嘶吼被风撕成碎片,有几片黏在她后颈上,凉得像蛇信子。
雾散得比预想中快。阳光刺破云层时,她正走到半山腰的老槐树下,树影在地上晃出斑驳的网,把她的影子罩在里面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去年秋天,大山就是在这棵树下,把卖核桃的钱输给了邻村的二赖子,回家路上抓着她的头发往树干上撞,骂她是丧门星。树皮上还留着块暗褐色的痕迹,像没擦干净的血。
李秋月靠在槐树上歇脚,指尖摸到树干上凹凸的纹路。这棵树少说也有百年了,村里的老人说,它见过日本人进山,见过山洪把半个村子卷走,也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女人,背着包袱往山外走,大多再也没回来过。
背篓里的粗布衫被汗水浸得发潮,贴在背上黏糊糊的。她掀开衣角擦了擦额角,看见手背上沾着点暗红——是今早捡干辣椒时嵌进指甲缝的红沫子,被汗水泡得晕开了。就像那些藏在心里的疼,原以为结了痂,稍微碰一下,还是会渗出点血来。
“吱呀——”
山坳那边传来木车轱辘的声响,李秋月赶紧往树后躲了躲。她认出是镇上收山货的老周,赶着辆破牛车,车斗里堆着半车松塔。这老头眼睛毒,十里八乡的媳妇姑娘都认得,撞见了少不得要问东问西。
牛车慢悠悠地晃过来,老周嘴里叼着旱烟袋,哼着跑调的山歌。李秋月屏住呼吸,看着车轮碾过路上的碎石,把昨夜大山摔碎的粗瓷碗碴碾得更碎。那只碗是她过门时娘给的,说粗瓷经摔,就像庄稼人的心,得禁得住磋磨。
“吁——”老周忽然勒住牛绳,往槐树下瞅了瞅,“那不是秋月妹子吗?躲啥呢?”
李秋月知道躲不过,只好从树后走出来,扯了扯被风吹乱的鬓发:“周大哥。”
老周眯着眼睛打量她,烟袋锅在车帮上磕了磕:“背着包袱这是往哪去?大山呢?没跟你一块儿?”
“我……我去趟娘家。”李秋月的声音有点发紧,攥着背篓带子的手沁出了汗。她的娘家在山外的石桥镇,前年一场山洪冲垮了老屋,爹娘早就搬到镇上投奔弟弟去了,这还是她头回找这样的借口。
老周“哦”了一声,眼睛却在她脸上打转:“前儿个还听大山说,你弟媳快生了,正愁没人伺候。也是,该去搭把手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往山坳深处瞥了瞥,“昨儿个后半夜,我好像看见大山往刘寡妇家去了,手里还拎着个麻袋,鼓鼓囊囊的,不知道装的啥。”
李秋月的心猛地一缩。她想起那只失踪的芦花鸡,想起王婆子说的鸡毛,胃里一阵翻搅。去年冬天,大山把家里仅有的两斤腊肉偷去给了刘佳琪,回来骗她说被黄鼠狼叼走了,她信了,还心疼地给他煮了锅红薯粥。
“大概是……给她家送点山货吧。”李秋月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布鞋尖。鞋面上沾着块泥,是今早从刘佳琪家后墙根蹭来的——她刚才躲在树后时才发现。
老周嘿嘿笑了两声,露出泛黄的牙:“山货?我瞅着那麻袋上还沾着鸡毛呢。你家那只芦花鸡,不是天天跟着你转吗?今个没见着。”
李秋月的脸唰地白了。她攥着背篓带子的指节泛白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原来谁都知道,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,像个傻子似的守着空屋,等着那个不会回头的人。
“周大哥,我先走了。”她转身想走,却被老周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老周从车斗里翻出个布包,递到她手里,“这是你上次托我买的胰子,桂花味的,说你稀罕。大山前儿个去镇上,说你不用了,让我退了。我寻思着,还是给你留着。”
布包上还留着老周的体温,隔着粗布都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。李秋月想起去年秋天,她跟大山说想去镇上买盒桂花胰子,他骂她败家娘们,说有那钱还不如买两副牌。后来她自己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钱,托老周捎了一盒,却被大山发现,当着她的面扔进了猪圈。
“谢谢周大哥。”李秋月把布包塞进背篓深处,像是怕被谁看见。
老周赶着牛车走了,山歌的调子被风吹得断断续续。李秋月站在槐树下,看着牛车拐过山坳,忽然蹲下身,捂住了脸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地上的枯叶上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。
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,直到日头爬到头顶,肚子饿得咕咕叫,才慢慢站起身。背篓里还有两个昨晚蒸的玉米馍,是她特意多做的,原想等大山回来给他当早饭。现在看来,倒像是给自己准备的干粮。
咬了一口玉米馍,粗粝的碴子刺得嗓子生疼。李秋月想起刚嫁过来那年,大山把新收的玉米磨成最细的面,给她蒸白胖胖的馒头,说城里姑娘都吃这个。那时候他的手虽然粗糙,揉面时却格外轻,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宝贝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