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秋月把最后一捧潮湿的艾草塞进竹篓时,指腹被草叶边缘的细锯齿划开道血痕。山风卷着晨雾漫过青石岩,她低头吮了吮指尖的血珠,铁锈味混着艾草的苦香漫进喉咙,倒比灶上那锅没放糖的玉米糊糊更有滋味。
竹篓底的草药已经堆得冒了尖。柴胡、黄芩、还有几株刚挖的天麻,都是山外药铺收的俏货。她算着日子,再过三天就是镇上的集,这些草药换的钱够买半袋精米,或许还能给柱子扯块蓝布做件新褂子——那孩子去年的衣裳袖口已经磨得能看见手腕骨了。
“娘,我渴。”
柱子的声音从身后的石缝里钻出来,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清亮。李秋月回头,看见儿子正踮着脚够岩缝里那丛野草莓,补丁摞补丁的裤腿沾着黄泥巴,像只刚从土里拱出来的小獾。
“过来喝口水。”她解开腰间的军用水壶,拧盖子时指节泛白。这水壶还是大山前年从镇上废品站捡的,掉了漆的地方生着红锈,倒比家里那只豁了口的瓦罐结实。
柱子捧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半壶,嘴角沾着水渍:“娘,爹今天会回来吗?”
李秋月往竹篓里垫了层松针,遮掉那些硌人的药根:“说不准呢,你爹有正经事忙。”
“可是王奶奶说……”柱子的声音低下去,“说爹又去刘婶婶家了。”
松针突然刺得手心发疼。李秋月看着儿子被山风吹得发红的鼻尖,突然想起大山刚娶她那年,也是在这片山。他背着她蹚过结了薄冰的溪涧,说要让她当这十里八乡最体面的媳妇。那时他的肩膀宽得像后山的青石,笑声能惊起一林子的山雀。
“王奶奶老糊涂了。”她把最后几株天麻裹进油纸,“走,娘带你摘八月炸去,昨天看见北坡有好几串熟了的。”
柱子立刻忘了刚才的话,蹦蹦跳跳地往坡下跑。李秋月望着儿子瘦小的背影,竹篓的绳子勒得肩膀生疼。她知道王奶奶没糊涂,村里谁不知道刘佳琪的男人开春时在矿上断了腿,如今那女人就住在山坳里的旧瓦房,门总是虚掩着,像张等着猎物的网。
上个月她去给刘佳琪送过一次草药。那女人穿着件花衬衫,领口开得很低,看见她时正用红指甲掐着大山的胳膊笑。桌上摆着半瓶没喝完的白酒,还有盘啃剩的鸡爪,都是大山最爱的。她没进门,把药放在门槛上就走,听见身后刘佳琪娇滴滴地问:“那黄脸婆又来了?”
大山没说话,只听见打火机“咔嗒”响了一声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竹篓已经重得像座小山头。李秋月牵着竹子往回走,路过山坳那片野菊时,听见瓦房里传出笑声。刘佳琪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,一下下剐着她的耳膜。
“你家秋月哪有这本事?上回我让她给我男人缝件棉袄,针脚歪得像条蛇。”
“行了,提她干啥。”是大山的声音,比平时哑了些,“晚上我不回去了,你那还有好酒不?”
柱子突然停下脚步,小手攥紧了她的衣角:“娘,是爹。”
李秋月把儿子往身后藏了藏,加快脚步往家走。竹篓里的天麻撞到一起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她想起去年冬天,柱子发高热,她背着孩子走了三十里山路去镇上找大夫,回来时看见大山躺在刘佳琪家的炕头上,嘴里还念叨着输了多少钱。
那天她没哭,只是把家里那只唯一的下蛋鸡杀了,给柱子补身子。大山回来时骂骂咧咧,说她败家,抓起灶台上的擀面杖就往她身上抡。她抱着柱子缩在墙角,听着鸡骨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,突然觉得那声音比疼更让人难受。
到家时,门是虚掩着的。李秋月心里咯噔一下,推开木门,看见大山正坐在炕沿上抽烟。地上扔着几个空酒瓶,烟蒂堆得像座小坟。
“你还知道回来?”她把竹篓卸在墙角,声音有些发颤。
大山没看她,把烟头摁在炕桌上:“钱呢?”
“啥钱?”
“少装糊涂!”大山猛地站起来,眼睛红得像山里的狼,“我昨天输了,你把家里的钱拿出来!”
“没有钱了。”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,“柱子的学费还没交,这些草药要换米……”
“我看你是想把钱给野男人!”大山一把揪住她的头发,往炕桌上撞。额头磕在桌角,疼得她眼冒金星。
柱子吓得大哭起来:“爹,别打我娘!”
大山甩开她,踹翻了地上的木盆:“哭什么哭!再哭把你卖了换钱!”
李秋月扶着桌角站起来,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胸前的衣襟上,像朵开败的山茶花。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,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。他的胡茬又密又硬,眼窝陷下去,露出两排发黄的牙,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。
“你要多少钱?”她轻声问。
大山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贪婪的笑:“越多越好,最少也得五十块。”
李秋月转身走进里屋,从床底下摸出个布包。那是她攒了半年的私房钱,原本想给柱子买双新鞋,还有给大山扯块布做件褂子——他那件过冬的棉袄已经破得露出了棉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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