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老周的伞庄时,如水的月光把竹林渲染成一片银白的梦幻之境,每一片竹叶都像是被精心雕琢的玉片,泛着清冷的光泽。伞面上残余的桐油香,与竹露那清新润泽的气息相互交融,如同无形的丝线,在我的衣料上编织出淡淡的印记,仿佛在诉说着刚刚离去的伞庄故事。
行至山脚下的古镇,恰逢市集散场,白日里热闹喧嚣的青石板路,此刻散落着几片被人遗忘的废纸。其中一张背面印着的木刻花纹吸引了我的目光,那线条古朴而充满拙趣,每一道转折与顿挫都带着手工雕刻独有的温度与灵魂。在向路人打听后,我得知镇东头的老巷里,住着一位刻书匠赵先生,他依旧坚守着用梨木版刻印古籍的传统技艺,其精湛的手艺远近闻名,就连省里的图书馆也常常慕名而来,求他复刻珍贵的善本。
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,我在曲折幽深的巷子里探寻前行。终于,在巷子的深处寻到了“木心堂”。门脸极其狭小,仅能容一人侧身艰难通过,门楣上并未悬挂常见的牌匾,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梨木板,上面以阴文深刻着“以刀为笔,以木为纸”八个大字,刻痕之中填着鲜艳的朱砂,尽管历经无数风雨的侵蚀,却依旧醒目鲜亮,宛如岁月长河中永不熄灭的火焰。当我轻轻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门,门轴发出“咿呀”的悠长鸣声,仿佛是从遥远的旧时光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,瞬间将我带入了一个充满历史韵味的世界。
院内的空间比门外稍显宽敞,地面是经过精心夯实的黄泥,脚踩上去,能感受到一种柔软而踏实的触感,仿佛大地母亲温柔的怀抱。靠墙整齐地立着十几块梨木板,板面犹如镜面般光滑,反射着微弱的光线,而边缘处却带着刀痕留下的毛糙质感,恰似岁月镌刻的独特纹理。其中一块木板上,刻着《论语》的开篇“学而时习之”,这五个字笔画雄浑厚重,每一处转折都留存着清晰的刀劈痕迹,仿佛能让人看见赵先生刻字时专注而坚毅的神情。屋檐下悬垂着几串晾干的艾草和薄荷,它们微微摇曳,散发出淡淡的草本香气。赵先生说,这是为了驱虫,因为刻书所用的梨木极为娇贵,最怕虫蛀,需要常年用这些草药熏护,以确保木料的完好无损。
正屋的门敞开着,一股浓郁的松烟墨香裹挟着梨木的清甜以及草木灰的微涩,如潮水般扑面而来,瞬间将我笼罩。屋内光线略显昏暗,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梨木工作台,桌面因长期被刻刀纵横划刻,形成了一幅独特的纹理画卷,却也因此透着一层温润的包浆,仿佛在诉说着无数个日夜的辛勤劳作。台面上,各式各样的工具随意却又有序地散落着:大小各异的刻刀整齐地插在牛角刀鞘之中,刀头形状丰富多样,有平口、圆口、斜口之分,最小的那把刀头细如针尖,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峻的光芒;几方砚台静静躺在一旁,里面盛着磨好的墨汁,其中一方端砚尤为引人注目,砚池里还漂浮着半片荷叶,宛如绿衣仙子在墨色的湖泊中悠然嬉戏,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墨汁干涸,为整个工作场景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诗意;而台角那把枣木制成的木槌格外显眼,槌头因长期敲击而被磨得发亮,柄上缠着的防滑蓝布条,也因岁月的摩挲而显得有些褪色,却依旧坚韧。
一位身着藏青色长衫的老者正背对门坐在台前,全神贯注地握着一把平口刻刀,俯身雕琢着一块梨木板。他的头发几乎全白,却梳理得一丝不苟,用一根青玉簪优雅地绾起。听到动静后,他缓缓直起身,转身时长衫的下摆轻轻扫过地面,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。老者脸上的皱纹虽不算深刻,但眼神却格外清亮,犹如浸在墨汁里的黑曜石,深邃而有神。“是来看刻书的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,仿佛穿越了历史的重重迷雾,带着古老的智慧与宁静。
“赵先生,我听闻您还在沿用古老的方法刻书,特地前来一睹这精湛的技艺。”我在他对面的木凳上轻轻坐下,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指间的刻刀上。那刀头极薄,刃口泛着青白色的冷光,显然是刚刚精心磨砺过,仿佛随时准备在梨木的世界里尽情挥洒艺术的笔触。
他微笑着放下刻刀,从桌角的锡罐里小心翼翼地捻出一撮茶叶,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。随后,他用沸水冲泡茶叶,瞬间,一股带着松木焦香的热气升腾而起,茶汤呈现出深邃的琥珀色,宛如古老岁月沉淀的精华。“刻书这门手艺啊,讲究‘三准’:选木准,运刀准,拓印准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伸手指向墙角堆着的木料。“这是河北产的秋子梨木,必须挑选树龄在三十年以上的,这种梨木木质细密紧实,刻字时不易走刀。春天的梨木,含水量较高,刻的时候容易起毛边;冬天的木性又过于坚硬,刀头稍不留意就容易崩裂,唯有入秋之后的木料,堪称刻书的上佳之选。”说着,他拿起一块木板,凑近鼻尖轻轻嗅闻,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,“你仔细闻闻,这股淡淡的甜香,便是木料已然干透的征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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