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油坊往南行,青石板路在雨后泛着幽光,过第三座石桥时,桥栏上的石狮子嘴里衔着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,顺着铃声望去,巷口那座青砖黛瓦的院落便是回春堂。门楣上的“回春堂”匾额是块老柏木,漆皮早已斑驳,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质,边缘被几代人的手掌摩挲得圆润,细看能发现“光绪廿三年”的阴刻小字——那是药铺开馆的年头。
推开两扇嵌着铜皮的木门,“吱呀”声里混着草药的气息漫出来:当归的甘醇、川芎的辛烈、陈皮的陈香,还有艾草那带着点土腥的暖意,像把百年光阴都酿成了这股独特的香。门后立着块紫檀木影壁,上面刻着《本草纲目》的总目,笔画被油烟熏得发黑,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的遒劲,王大夫说那是他太爷爷亲笔所刻,当年刻了整整三个月。
影壁后是药铺正厅,迎面便是那面“百子柜”——七十二排抽屉,每排十二个,整整八百六十四个小格子,每个格子门上都贴着米黄色的棉纸,用小楷写着药名。有些棉纸边角卷了毛,是被无数次拉开抽屉磨的;有些则是新换的,字迹带着青涩,那是王大夫的小孙子上周刚写的。柜台上摆着七样家什:戥子(象牙秤杆,铜秤盘,能称到分毫)、铜捣药罐(罐底刻着“回春”二字)、竹药筛(细篾编的,筛药粉用)、牛角药刀(刀刃泛着青白,切鹿茸专用)、瓷研钵(研朱砂用,从不碰铁器)、铜药碾(碾杏仁时会发出“咕噜”声),还有个紫砂药壶,壶里总温着陈皮水,供候诊的人喝。
王大夫正坐在柜台后的梨花木椅上,他穿件月白色杭绸长衫,领口袖口都浆得挺括,左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是祖母绿的,据说是他祖母陪嫁,镯子内侧刻着“保元”二字——老辈人说,戴这镯子切脉时,能更清楚地感受到脉象的细微变化。此刻他正拿着放大镜,对着块琥珀色的东西端详,见我进来,便把那东西往我面前推了推:“你看这沉香,是海南来的,得沉水的才是上品。”
我凑近看,那沉香块上布满了细密的纹路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放在鼻尖一闻,香气清冽,不似普通沉香那般厚重。“这得长多少年?”
“少说百年。”王大夫拿起牛角刀,轻轻刮下一点粉末,“你看这粉末,呈青白色,烧起来烟是直的,要是掺杂了别的,烟会打卷。”他边说边点燃粉末,果然见一缕青烟笔直地往上飘,香气瞬间浓了几分,却不呛人。“以前收沉香,得跟着药农进深山,看树龄,看结香的部位,现在市面上多半是人工催香的,三年就能成,可那香气浮得很,入药效果差远了。”
正说着,外面进来个挑货郎,筐里放着些沾着泥土的根茎。“王大夫,您看看这苍术,刚从云台山上挖的,带着露水呢。”
王大夫放下沉香,接过苍术,先看断面——断面呈黄白色,有朱砂点,再闻气味,辛辣中带着点清苦,又用指甲掐了掐,质地坚硬。“是野生的,”他点点头,“但年份浅了点,你看这须根,还没木质化。这样吧,给你按八成价收,下次找那些皮色呈褐黑色的,那是长够五年的。”
货郎应着,王大夫便喊徒弟取戥子。徒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叫小禄,正蹲在地上翻晒鸡内金,听见喊声便手忙脚乱地跑过来,拿起戥子要称,却被王大夫拦住:“称苍术得用‘钱秤’,一分一毫都不能差。”说着他亲自拿起戥子,将苍术放在秤盘里,调整秤砣,直到秤杆平了,才报数:“三斤七两五钱,按七两算。”
等货郎走了,王大夫才解释:“中药讲究‘量’,比如这苍术,治风寒湿痹用三钱,要是用多了,会燥得人上火;用少了,又起不到祛湿的作用。以前我师父教我,称药时秤杆要与眼睛平齐,这样看的才准,这叫‘平心称药’,半点马虎不得。”
他带我到后院,后院比前院还大,种着几十种草药:墙角的何首乌,藤子爬满了篱笆;窗下的薄荷,叶子上还挂着水珠;廊下的金银花,正开得热闹。最显眼的是那棵杜仲树,树干要两人合抱,树皮上布满了纵裂,王大夫说这树是他爷爷年轻时栽的,“你看这树皮,剥下来里面有白丝,能拉很长,这叫‘丝连皮’,是杜仲里最好的。”他边说边用手剥下块树皮,果然见里面拉出银白色的丝,像细棉线似的。
“这药铺传到我手里,是第四代了。”王大夫指着院角的石碑,碑上刻着“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,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”,“这是我太爷爷定的规矩。就说炮制当归吧,得先去泥,再浸润,让水分慢慢渗进去,不能泡,不然有效成分会流失,然后切片,厚度得均匀,再用黄酒拌匀,蒸三个时辰,最后晒干。光这一道工序,就得三天,现在谁还肯花这功夫?”
“那您收徒弟,是不是得教这些?”
“难啊。”王大夫叹了口气,给我倒了杯陈皮水,“小禄来了两年,现在才刚学会认五十种药材。去年教他切天麻,要求切成‘蝴蝶片’,薄得能透光,他练了三个月才成。现在的孩子,坐不住,总想着快点出师挣钱,可这行,得熬得住。”他指着墙上挂着的《脉诀》拓片,“就说切脉吧,得练‘浮、沉、迟、数’四种基本脉,再细分二十七种脉象,没有十年功夫,根本摸不准。我年轻时,我师父让我在沙袋上练指力,每天两个时辰,练到指尖能感觉到沙袋里米粒的滚动,才算入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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