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洛曼离开喧闹的秋收现场时,约翰大叔那句关于“节气表”的话,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。他脚下的碎石路硌着靴底,发出细碎的声响,一路引着他走向工坊区。
玻璃工坊的热浪裹挟着独特的、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扑面而来。他在一片蒸腾的雾气和人影晃动中,找到了杨亮。杨亮正和几个工匠围在一个刚冷却不久的坩埚旁,那坩埚底部带着新修补的痕迹。他袖子挽到手肘,小臂和手掌沾满了混合煤灰与耐火材料粉末的污迹,正用手指在坩埚内壁上划着,分析着玻璃液中残留的气泡分布。
“杨亮先生!”卡洛曼顾不上礼节,直接开口。工坊的噪音让他不得不提高音量。
杨亮抬起头,见是他,脸上掠过一丝疲惫,随即点了点头,对工匠们交代了几句,便朝卡洛曼走来。他走到一个盛着清水的大木盆边,一边将手浸入水中,浑浊的波纹立刻荡漾开来,一边问道:“看你这样子,是有什么急事?”
“是关于‘节气表’,”卡洛曼紧盯着杨亮,“约翰大叔说,你们靠它掌握农时。可我翻遍了藏书楼一层的抄本,从没见过这个词。”
杨亮搓洗着手上的污垢,指甲缝里的黑色顽固地留存着。他闻言笑了笑,水珠从他指缝间滴落。“你没找到,是因为它很少被写成单独的厚本大部头。它散落在一些农事摘要的段落里,像是‘谷雨前后,点豆种瓜’,‘霜降见霜,米谷满仓’这类口诀。你可能把它们当成了老农的谚语,没往深处想。”
卡洛曼一怔,迅速回忆,确实在许多农书上见过类似的只言片语。他原以为那不过是经验之谈,从未想过其背后可能有一套严密的体系。
“来,这边说话,味儿小点。”杨亮用一块粗布擦干手,示意卡洛曼跟他走到工坊外通风的屋檐下。傍晚的风带着凉意,吹散了身上的闷热。
“这‘二十四节气’,是我们故乡的先人,花了上千年时间,抬头看太阳星辰,低头看草木虫鸟,总结出来的东西。”杨亮开口,语气平静,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,“他们把太阳在天空中一年走过的路径——我们称之为黄道——平均分成了二十四段。每走过一段,就是一个节气。这不仅仅是日子,更代表着气候、物候的变化节点。比如,‘清明’时节,气温回升,春耕开始;‘芒种’就是忙着收麦种晚稻的时候;到了‘霜降’,就得警惕晚上的霜冻,保护好庄稼。”
卡洛曼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。“太阳的路径?平均分成二十四份?”他敏锐地抓住了核心,“这是……这是基于天象的法则!”这与他所知的一切农时确定方法都截然不同。法兰克农夫依靠的是祖辈口耳相传的经验,观察橡树发芽、蛙声鸣叫,或者依附于教会的圣徒纪念日,但那些与农事本身的关系总是隔着一层,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地域性。
“法则没错,”杨亮点头,但话锋随即一转,“但法则不能生搬硬套。我们老家和这阿勒河谷,隔着万水千山,纬度、地势、风向都不同。直接套用老家的节气,播种可能早了十天,收获可能晚半月。”他抬起手,指了指远处暮色中依稀可见的农田轮廓,“所以,这十几年来,我和我父亲做得最多的一件事,就是记录。每年第一片雪花落下是哪天,河面的冰什么时候裂开,布谷鸟哪天第一次叫,冬小麦几时返青,几时抽穗,几时变黄……所有这些,我们都详细记下。然后,拿着我们记忆里的节气规律去对照,去调整。慢慢地,才摸索出适合这里的一套时间表。约翰他们觉得我们农时掐得准,靠的就是这套被我们反复修改、本地化了的‘节气’。”
卡洛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。这不是简单的经验,这是一套将天空与大地的韵律联系起来的、动态的知识系统。他努力在自己所学中寻找类似物,最终只能摇头:“难以置信……在我的认知里,无论是法兰克的传统,还是我所知的罗马遗产,都从未有过如此……如此系统化的方法。罗马人?”他提到了那个曾经辉煌的名字。
杨亮听到“罗马”二字,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,那笑容里混杂着一丝优越感和面对一团乱麻时的无奈。“罗马?”他轻轻哼了一声,“他们的历法,更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。”他看着天色已晚,工坊里的人也陆续开始收拾工具,便对卡洛曼说,“走吧,回生活区,边走边说。”
两人踏上碎石小路。杨亮继续说道:“他们那个儒略历,是凯撒改革的,比罗马早期的历法是强多了。它认定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,所以每四年设一个闰年,多加一天。听起来挺合理,对吧?”
卡洛曼点头,这符合他所知的常识。
“但问题就出在这个‘四分之一’上。”杨亮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底牌的平静,“实际上,太阳两次直射春分点之间的间隔,一个回归年,大约是三百六十五天零五个多小时,具体点说,是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二天。比儒略历采用的三百六十五点二五天,每年要短大约十一分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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