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勒河谷的冬天来了。北风卷着雪沫,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。几场雪下来,田野、道路和屋顶都蒙上了一层单调的白色。秋收后短暂的闲适早已被严寒冻结,庄园的节奏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。但真正让杨家核心成员感到寒冷的,是杨建国病倒了。
杨亮站在父亲的床前,看着这个一向是家族支柱的老人蜷缩在厚厚的皮毛被子里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。过去十七年,父亲不是没生过病。磕碰外伤,风寒感冒,总归难免。但杨母凭着远超时代的护理理念——强调清洁、煮沸消毒,再结合本地有效的草药知识,以及家里从不短缺的营养,总能让他很快恢复过来,再次精神抖擞地投入到没完没了的规划与建设中。
可这次不一样。
病来得又急又凶。开始时只是畏寒,低烧,大家都以为是寻常风寒。但几天过去,热度不退反升,咳嗽一声紧过一声,痰液变成了不祥的黄绿色。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,眼窝深陷,颧骨凸起,整日昏沉。
杨母和珊珊用尽了所有办法。物理降温,精心熬制的流食,药性温和的草药汤剂,甚至动用了庄园这些年靠着简陋设备反复摸索、才制备出的那点纯度堪忧的大蒜素。效果微乎其微。
夜里,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晃动。杨母就着这昏暗的光线,翻看她那本写满注释、边角都卷烂了的《赤脚医生手册》抄本,手指用力按着书页,指节发白。“像是急性肺炎……可咱们的大蒜素,压不住。”她的声音干涩,透着一种杨亮从未听过的无力。在这个没有真正抗生素的时代,严重的细菌感染就是阎王的请柬,更何况父亲已经快八十岁了。
杨亮看着父亲因剧烈咳嗽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,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大脑飞速运转,在记忆里搜寻手册里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。柳树皮!手册里提到过,柳树皮煮水可以消炎镇痛,其有效成分是水杨酸。
天刚蒙蒙亮,他就带着几个人,顶着寒风去了庄园边缘的柳树林。选的是树龄够老、树皮粗糙开裂的老柳树。斧头砍在冻得硬邦邦的树干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他们剥下富含内皮层的树皮,带回温暖的工坊。
接下来的几天,杨亮几乎住在了充当临时实验室的工棚里。按照手册里语焉不详的记载和他自己那点有限的化学知识,他们尝试着提纯。树皮被切碎、碾磨,用大陶罐反复熬煮,得到深褐色的苦涩汁液。他尝试用草木灰水来调节酸碱度,希望能析出更纯净的结晶。过程充满了挫败,烟雾呛得人直流泪,得到的产物也只是一些带着强烈酸性气味的、浑浊的粘稠液体。
他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这点宝贵的提取物喂给父亲。起初,似乎看到了希望。水杨酸起了作用,父亲的体温降下来一些,咳嗽带来的痛苦似乎也减轻了,甚至能短暂地睁开眼,眼神虽然浑浊,但总算有了点神采。
但这希望转瞬即逝。水杨酸强烈的刺激性很快显现出来。父亲本就虚弱的肠胃根本承受不住,开始剧烈地恶心、呕吐,胃部持续的灼痛让他无法进食。原本靠着米汤和肉糜勉强维持的一点体力,迅速被消耗殆尽。退烧带来的短暂清醒,被更深的虚弱和痛苦取代。他脸颊塌陷得厉害,皮肤灰暗,贴在骨头上,每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费力。
杨亮看着父亲在病痛和药物副作用的双重折磨下辗转,内心充满了撕裂般的矛盾。他亲手制作的药,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子割去腐肉,带来的新伤甚至比旧伤更致命。
这场病,如同最严厉的监工,用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杨建国早已不再年轻的身体。在他偶尔从昏沉中挣脱的短暂片刻,他的目光会茫然地投向窗户——那里糊着庄园自产的桑皮纸,透进来的光也是灰蒙蒙的。快八十了……在这个时代,这已是罕有的高寿。他穿越来时已年近花甲,凭着脑子里那些超越千年的知识、一股不肯服输的狠劲,以及全家人的同心协力,硬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了根。十七年,他规划田垄、设计水利、打造工坊、指挥筑墙、应对来自各方明里暗里的觊觎和冲突……每一分成就,都在透支他这本就不富裕的生命本源。
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,有太多事情要安排,太多知识要传承。身体一直还算硬朗,让他几乎忽略了年龄这回事。可这次病痛,冷酷地提醒他:这具躯壳,是有极限的。精力如同漏底的木桶,恢复速度大不如前,一次寻常的风寒,就可能演变成通往坟墓的捷径。
“亮子……”
一次短暂的清醒中,他嘶哑地唤道,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。
“爹,我在。”杨亮立刻俯身过去,握住那只干瘦、布满老茧和老年斑的手。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,如今却只是无力地躺在他的掌心。
杨建国急促地喘了几口气,胸腔里带着不祥的杂音,艰难地挤出话语:“外城……城墙的地基……必须在冻实前……处理好……开春……才能接着砌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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